说完四年经历，李师道灌了一口酒，道：“一个人在明末乞活真难，偏偏还是陕西这炼狱。不造反，只有饿死、瘟疫病死，天灾搞死、被官军杀死这几条路。杀艾举人的时候，我在想，犯得着杀他全家么？我觉得犯不着，但我不敢赌啊。如果他的家人告到长安，大伙儿就只能落草了。本来我也不想放火，但我不能把犯罪现场保留下来，等待有司派人来调查吧。县令晏子宾我也不想杀，结果他跟我玩诡计，想反杀我。”rn “……”rn “这一路走过来，我只能说，有太多的蝇营狗苟。渐渐的，也习惯了，说的更贴切些，是麻木了。起义军也好，官军也罢，还是建奴，我所求的就是保住自己的贱命，让跟着我混的男男女女活着。”rn “你呢，这几年咋样？”rn 秦文君无语，再看此时的李师道，不过四年时间，当初的中二少年之气竟已一扫而空，面上挂着的是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沧桑。不禁慨叹，乱世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，也可以使人迅速成熟起来。他没有遇到穿越者的高兴，有的只是平淡如水，甚至有些云淡风轻的味道。rn “我？”rn 秦文君灌了一大杯酒，脸上带着言不由衷：“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说起来还是个进士，我刚来的时候，魏逆案的审理如火如荼，无数官员因此坐罪，斩首、刺配、流放、下狱者成百上千，我这前身涉事其中，让厂卫打了个半死，被未婚妻赎回家的当天晚上，便一命呜呼，然后就是我了。”rn “费尽移山心力，六个钱包全部掏空，才勉强洗脱了阉党嫌疑。后来想了一下，既然是东林党主政，我也打不过，那就加入好了。崇祯二年春，周延儒在杨涟书院召开党员大会，会议主题就一个—搞钱，结算财政赤字，然后就是剿匪。”rn “我不是中书舍人吗？元首就把我跟梁梦环、史可法、刘徽、解学龙分在了一起，让我们小组负责结交宦官，打听圣人心思。”rn “再后面，解学龙空降江西剿匪，史可法调任武选司科长，梁梦环因为没完成业绩，元首一怒之下把他杀了，家资全部拷发，计得金银财货三十万。这件事以后，大家都怕了，在京城的拼了命的贪污索贿，地方上的也加紧征税，我怕被弹劾，也一样。”rn “两年下来，开了几家白糖厂，抢了十几纺织场，弄死了几十个财阀，私下也跟欧洲各国白皮建立了贸易关系，走私茶叶、丝绸、瓷器、白糖、细盐之类的高附加值商品，赚了不少钱，然后一步一步进了三司，现在也是东林党的干将。因为能搞钱，崇祯很信我。”rn “.……”rn “你这京城的肉食者也不容易啊。”rn 李师道没想到，秦文君竟然打入了敌人内部。rn “你对东林党、阉党、齐党、浙党、宣党、昆党这些党派是什么看法？”rn 秦文君灌了一杯酒，笑了笑，叹息道：“就那样，乌鸦说猪黑，都是一路货色哟，一有机会都会向对方发起最残酷的政治报复。阉党杀东林，东林反阉党，齐党火拼浙党……经常在东华门动手，然后崇祯就派厂卫来拉架，我也打过几次群架，史可法那厮更嚣张。”rn “有次在武选司衙门拔枪，差点儿一枪把同事给崩了。高弘图更是在太仆寺跟宦官捉对单挑，直言如果崇祯继续重用宦官他就辞官。这些人，后世谁敢说他们是奸臣？只是大家身在庐山之中，不觉得党争会把大明带到深渊，都觉得自己是正义的。”rn “崇祯也厌恶党争啊，但他除了训斥当事人贬职砍人，也是丝毫办法都无。每次下场，基本上都是拉偏架，要不就是火上浇油。在大明朝当文官，嘴炮、党争、老拳、才干、胆量缺一不可嘞。任你天大的本事，嘴炮功夫不到家，袁崇焕、孙承宗、王洽、杨鹤、刘鸿训、李标、韩爌、钱龙锡、来宗道这些人就是下场，人在家中坐，锅从天上来。”rn 说到这，秦文君有些蚌埠住了。rn “呵呵……”rn “我还是很羡慕李大帅的，无拘无束，阳光洒肩头，仿佛自由人。”rn 李师道摇头失笑：“围城罢了，你羡慕我，我也嫉妒你。”rn 打量着秦文君的脸色，见对方仍然一派淡然，李师道再问道：“对崇祯什么感觉？和史书和后世上描绘的形象有何出入？”rn “别说了……”秦文君闻言便是摇头叹息：“以前我以为崇祯是个傀儡，所谓的文官集团把持了朝政。等来了才发现，文官自己都杀得血流成河，朱由检是大权在握。以前觉得这个亡国之君可怜，现在看来……有中兴之愿，却没有中兴之术。勤政、节约，这是他的特点。周皇后想做一身新衣裳，他不准。去年夏天炎热，周皇后就自己用纸做了一套裙子。崇祯自己也差不多，四年就一套冕服，常服春秋也各只有两套，都洗得发白了。新三年旧三年，缝缝补补又三年。白莲花、驰名双标、歹毒、没有担当、自以为是，这是反面。”rn “王嘉胤他们刚造反的时候，他说，天下寇亦吾赤子，杨鹤高兴啊，让他发钱赈灾，他给了，给了二十七万，加派分文不减。山西鏖战，地主为菜人，他伤心，结果温体仁主持的新饷司到目前，已经收了三百万加派田赋，来自哪些省份尚且不清楚，这不是白莲花是什么？”rn “天启皇帝的乳母奉圣夫人你知道怎么死的不？”rn 秦文君冷冷一笑。rn 李师道眉头皱成了一团，有这么离谱么：“怎么死的？”rn “关在小黑屋里派宦官乱棒打死，然后把尸体扔进火炉烧成一把灰。”rn “从我参政到现在，他已经换了接近十个宰相，总督巡抚总兵之类的封疆大吏随意杀戮，杨鹤风里来雨里去，虽说没能灭了草贼，但也算是尽心尽力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？结果怎么样，下狱—论死—杀全家，要不是言官拦着，真就砍了。”rn “宰臣钱龙锡，因为是袁崇焕的座师，被论死，黄道周拼死谏言，钱龙锡他们才逃过了一劫。梁廷栋，他任命的本兵，被催急了，吓得要自杀，但是怕疼，就吃慢性毒药等死。左良玉的恩师侯恂，因为一句话不对，出贬昌平。路振飞上表陈述军国十大弊政，被贬。”rn “总结起来就是，相信你喜欢你的时候，恨不得把心掏给你，反之，呵呵……”rn “还有一次，王承恩进言：‘圣君，京城有传言，说您根本不配君天下。’”rn “崇祯很生气……他为了中兴大明可谓是殚精竭虑，所以他不允许别人这么说。”rn 为了防止国人说他的坏话，他派出了很多东厂特务在大街上转悠，只要听到有说他坏话的，就立刻将那人抓起来。不过短短几日，就抓了上百人，全部关进了监狱，这样一来，还真的没人敢说他坏话了。防民之口，不让国人说话批评，这比堵塞河川引起的水患还要严重啊。rn 李师道越听越觉得离谱，这到底是秦文君造谣还是真相吗？rn “话说回来，他现在很信任我，对我也很好，我也就尽心尽力做些事咯！”秦文君不在乎李师道怪异的脸色，自顾自道：“不要觉得我大不敬，我又没骂他。你是不知道，之前南京厂卫侦查到，江左有士子称他为独夫民贼！廷臣倒是没有这么夸张，私下里把他称作羲皇上人。”rn 这……rn 中央官员就是不一样啊，有这么多瓜可以吃。rn “不说圣人了，你接下来有何打算？”李师道刚收了朱由检的打赏，觉得在背后这么议论领导也不好，转移话题道。rn “当然是尽力救国救民打鞑子咯。”秦文君笑了笑：“总不能再让他上吊吧？”rn 目的是什么？怎么计划，这个要明确。朱由检一辈子都不太明白，或者明白了，也控制不住自己，被情绪左右，始终没有一个清晰的战略方向。一会打打这，一会弄弄那，到头来所得无几，让李自成弯道超车，自己要引以为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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